“刺绣”到底给中国女性带来了什么?
文/罗光琼
刺绣自古以来为“女红小技”,是“妇功”中的一项技艺,也就是说,每一位中国传统观念中具有“四德”的女性都应熟谙刺绣之道,刺绣技巧高超不仅被视为心灵手巧的象征,还意味着贞洁坚忍、幽闲恬静。“刺绣”在女性的手中被赋予神奇的感染力,微小的细针穿带着五彩的丝线,通过女子的指尖变幻成意境深远、典雅天趣的绣画。
反过来说,女性也因“刺绣”而美。历史上的善绣女性,往往既存如丝般的高贵气息,又具如针般的刚直气概,丝与针,这对极柔极刚之组合缀于一体,长相习之,绣者亦濡染上刚柔相济之性。此为善绣女子之诗性,亦正是绣布下蕴藏的另一瑰宝。她们或纤细,“瘦影自临春水照”;或放拓,“泛若不系之舟”;或悠长,“鹃声雨梦”、“断鸿声里”;或凝厚,“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或刚烈,“一代红妆照汗青”;或散朗,“故有林下风气”;或清玉,“自是闺房之绣”。刺绣之诗性不同于男性主导的绘画,这是一首属于女性的诗歌,一首包含敏感温度的绵绵长诗,它潜含着耐心,蕴藏着澄静,浸润着澹荡,也镌印着坚韧,挥洒着古韵,流淌着孤寂。
早期刺绣,绣佛是善绣女性的共同主题,表达为一种“织福”,并代表着女性的贞洁。绘画之笔头可大可小,可粗可细,凝聚着文人气韵,泼洒粗放雄浑的绘画性。而刺绣之针脚可疏可密,可叠可积,潜藏着匠心独运,显露细密雅淡的工艺性。这种工艺性与女子普遍柔媚纤弱的性格特质相叠加,造成了刺绣的诗情画意多偏向小家碧玉风,而难具雄浑男子气。这是刺绣之特性,也是其局限。因此,绣画如何超越一般的唯美工艺之风,将个体的存在留在刺绣的语言特征之中,既表现淡雅风动、幽闲贞静之美,又能具粗犷雄浑、大气磅礴之势,并依然不失赏心悦目之功,是传统刺绣突破的一种方向。
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刺绣代表着“妇德”,为女性“四德”中妇功的一项重要技能。除此之外,刺绣从某种层面上说是贞洁的代表。宋元以来受理学之影响,特别到明清大力提倡为夫守节,“刺绣”越来越成为守节女性的贞洁符号,许多地方志中都将通过“刺绣”来守节养家的女性放在列女卷中。一方面,寡居妇女在夜晚挑针起线能控制性欲度过漫漫长夜,另一方面,寡居女子的刺绣主题通常为绣佛,对于佛教信徒来说,绣佛代表着一种“织福”,此外,刺绣还能贴补家用。刺绣所含带的这一贞洁的象征意义也是为什么明清的青楼女子诗词书画的整体水平不输闺秀,甚至略高于闺秀,但就绣画而言,闺秀的整体水平和人数都远胜于青楼的重要原因。也正因为刺绣象征着妇德、贞洁,绣画高手均为有良好文学艺术修养的闺秀,因此中国的刺绣风格尤其是苏绣,以“精、细、雅、洁”为特征,一直到今天都延续高雅细腻的路线。
而在西方,“刺绣”始终诉说着一种女性反抗男权的颠覆与斗争的历史。西方的刺绣风格,到近代发生变革,二十世纪初新的艺术设计学院的兴起,如英国格拉斯哥艺术学院、德国包豪斯设计学院和英国金匠学院,让“刺绣”成为课程之一进入实验领域,刺绣风格开始向多元化发展,并且不止限于女学生。今天,中国的刺绣仍然承袭传统的道路,仅是在表现上更加向西洋画般写实仿真,技法与材料几乎没有变化。这使得中国的刺绣一直局限于工艺领域,很少有中国当代艺术家采用刺绣为主要艺术手段或媒介。而在西方,越来越多的当代艺术家采用刺绣为主要手法和媒介来表现观念,刺绣的观念、风格、手法及材料均被大胆地突破,成为现代纤维艺术运动中强有力的一支发声。
近现代以来,西方现当代艺术的发展进入一个新时期。其中,以软雕塑为代表的现代纤维艺术运动将丝、麻、毛、粽的材料表现改造成一种新的艺术语言,传统的编、织、结、绣、扎的各种方法也越来越向大型、重型的方向发展。刺绣这一传统工艺在这场大浪潮中经过洗礼,亦趋向大型化、重型化、浮雕化、观念化,已然进入实验艺术和前卫艺术的行列。
与此同时,西方的女性艺术随着女性运动的此起彼伏而波澜壮阔。女性艺术运动从女性的精神解放入手,提出了女性自我拯救、自我定位、自我颠覆的革命性观念。在这场运动中,编、织、绣、结、扎等女性特征很强的艺术手段参与进来,以技法的传统姿态,推进观念的现当代变革。如此,“刺绣”既作为女性反抗男权的声讨工具,也作为女性自我诘问的解放平台,成为最有力的突破传统技艺表现的武器装备。
因此,无论从现代纤维艺术的变革视角还是从女性艺术的崛起角度,纤维艺术都日益受到关注,许多现当代艺术家都将其从传统姿态中突破出来,从材料技法、女性自觉的角度生发形成创新的力量,将刺绣等“女红小技”推向一个更为多元的天地中。传统的绣画亦从这里形成突破,从绣绷走向空间,平面走向立体,引申向绣雕、绣置、绣艺。
通过刺绣和女性的关系,我们看到了“刺绣”在中西方文化中扮演的不同角色。在中国,它代表着妇德和贞洁,刺绣女性通过刺绣表达织福、持家营生,传达对丈夫、对家庭的爱。在西方,它是女性反抗男权的象征,诉说着一部女性颠覆的个性解放斗争史。如果说,中国的善绣女性因刺绣而美,那么在地球的另一边,刺绣因女性而重生,女性亦因刺绣而获得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