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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中的纪实文学元素


罗光琼

说起《论语》,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语录体、儒学经典、仁义道德、政治主张、教育原则等词汇,想到的是“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却往往忽视它的文学价值,更很少考虑其纪实文学元素。

《论语》由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编写而成,至汉代成书,记述了孔子及弟子们的学术活动、日常生活、社会交际,信息量丰富。全书虽大部分为记言的语录,谈的又都是做人、治学、治国的大道理,但仍有一些片段叙事文字,纪事、纪史,且言简意赅、隽永有味、形象生动,极富文学色彩,蕴含了诸多纪实文学元素。

《史记》是中国史学的一座高峰,同样也是古典纪实文学的高峰。其中,多处引用《论语》的原文。先引一例。《史记•孔子世家》:

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

而《论语》的原文是:

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栗,吾得而食诸?”

可以看出,《史记》中的这段文字,只比《论语》原文少了几个字。司马迁为什么直接取《论语》原文纳入《史记》之中?毫无疑问,是他承认和肯定《论语》的纪实性,同时也与《史记》的文学性合拍。

更典型的例证,如下:

《论语•壅也》载: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南子,是当时卫国掌权者卫灵公的夫人,其人妖媚,名声欠佳。孔子去见南子,学生子路自然极不高兴。不仅如此,子路还直接把这种不满情绪挂在了脸上。看得出,面对子路的气势汹汹,孔夫子心里确实有点儿发虚。于是,他急忙向子路发誓:我如果做了不合适的事,上天都会厌弃我的!多么鲜活、可爱的一位师长!

《论语》对“子见南子”的记载,就是如此简略。而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同样引用了论语中的这段文字,并且又根据其他相关史料和合理想象,对细节进行丰富。全文如下: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帷中。

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 

“子见南子”在《论语》中记载简略,司马氏后来又进行铺延,将具体见面时的情景都描绘出来,成为一段经典的纪实文字。在这里,如果说《论语》的精简记录是躯干,而《史记》的精彩故事便是一株花红叶绿的小树。司马迁把《论语》里的一条简单的记事信息,铺张成为有细节和场面的生动描写,反映了历史事件发展的具体过程,生动有趣,增强了形象性和可读性。

《论语》中类似的小故事、小片段还有很多。选自《论语•先进》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篇,则更是将纪实性与文学性有机结合起来的范例,可作为一篇美文来读: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日;‘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此篇中,孔子与四门生坐而论道。子路、冉有、公西华各自言语个性,人物形象鲜明,而一直沉默的曾皙,其形象更为生动。他人高谈阔论,曾皙兀自抚琴不语。当老师点其名时,只见他随手一挥,“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何等潇洒不羁啊!在这里,语录体和叙事体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可以称得上是一篇记载孔子师徒群坐、讲学论道真实画面的短篇纪实文学。子路“率尔对曰”,“夫子哂之”,曾点“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这些文字都可以说是非常得体的文学描写,都带有强烈的纪实文学色彩,其个人的性格,思想主张,气质风度,全部展露无遗。

文学本身离不开叙事,否则,缺少了“事”之本体,文学的色、香、味等等也就无所附丽。尤其在文体还未离度分化的文明早期,文学与“叙事”、“记录事件”更是无比紧密。

先秦时期的文学,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大都与“叙事”、“记录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诗经中的叙事诗《七月》与周民族史诗《生民》等;又如以《左传》为代表的一系列史传文学等。

然而,一篇文本若仅仅是叙事,还难以称得上“纪实”。毕竟叙事也有真假、实虚之分。纪实文学是一种以历史真实为骨架,以符合人性、族群共同的心理特征为标准,以合理想象为血肉的深度反映事实真相的文学体裁。

翻阅权威词典,可见“纪实”词条下面有两个释义:1、记录真实情况;2、指记录真实情况的文字。这也就是说,只有其所叙之“事”是“实”,由“叙事”进一步明确到“叙实”,才能说具备了纪实文学最为基础的要素。而《论语》中这些看似短小叙事文字,就显著地具有“记事”与“记录”这些特点。同时,所记之事也被历代典籍所证实。若按照这个标准,《论语》中有着密集的纪实文学篇章或片段。

长久以来,绝大多数研究者多从思想的角度切入,将《论语》认为是记载孔子以及当时儒家学派言行、主张、思想的“语录本”,却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从文学角度对其进行梳理和发掘。通过本文的梳理,我们发现,《论语》不仅有思想文化上的价值,更有在文学,尤其是纪实文学上的独特价值。这一价值目前还较少引发注意,还需要我们进一步地发掘与开拓。

 


2017-07-26 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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